塑胶跑道行业监管空白何时“拿下”？

“毒跑道”事件频发，首份校园塑胶跑道施工强制性标准迟迟未出台，“无标准、无监督、无验收”，行业监管灰色地带仍留存。在行动之外，毒跑道解毒又该寄希望于何处呢？

“塑胶跑道的原料在化学界是公认的有害材料，工艺过程中许多物质对儿童造成的危害是整个行业无法回避的问题，本着对孩子健康的关注，有必要重新评估塑胶跑道该不该进校园”。谈到“毒跑道”事件，化学专业出身的中国生物多样性保护与绿色发展基金会(以下简称中国绿会)副秘书长马勇情绪激动。

随着近两年北京、上海、江苏、浙江、广东、辽宁等地接连爆出校园“毒跑道”事件，教育部紧急叫停在建和拟建的塑胶跑道工程，并对已建成跑道进行排查。

最新数据显示，截至2016年9月，各地中小学共有塑胶跑道68792块，其中2014年后新建的18977块，在建4799块，停建2191块，还有93块已经铲除。

教育部的禁令让塑胶跑道生产厂商纷纷进入暂时的冰封期，但更多“涉毒”学校则一度在拆与不拆间选择观望。

为此，教育部日前再出新举措。2016年11月16日，国家标准化管理委员会发布修订国家标准《中小学合成材料面层运动场地》的立项公示信息，并向社会征求意见。此举意味着，从“毒跑道”事件发酵至今，大陆首份针对中小学塑胶跑道施工的强制性标准迈出第一步。

然而，面对塑胶跑道行业长期存在的科学争议和监管空白，新规的出台，究竟能否为鱼龙混杂的行业注入一针强力解毒剂？在依然缺乏应对经验的当下，大陆教育部门仍面对巨大考验。

2016年6月17日，中国北京，北京实验二小白云路分校操场陷入异味操场风波，引发社会关注。当日，经过实验二小白云路分校家长、专家和区教委多次协商，在得到绝大多数家长认同的基础上，经西城区实验二小白云路分校操场问题联合工作组认定，西城区教委开始对实验二小白云路分校操场进行全场拆除。

监管空白下的灰色地带

标准空白的直接后果便是监管机制的长期缺位，马勇将大陆“毒跑道”事件频发的原因归结为“无标准，无监督，无验收”。

由于现行国家标准仅规定了合成材料运动场地铺设面层的技术要求、质量标准及检测方法，缺乏对设计、施工、验收全环节的监管规定，增补内容也是此次大陆修订塑胶跑道国家标准的重中之重。

据了解，在2001年建设部发布的《建筑业企业资质标准》中设有三级“体育场地设施工程专业承包资质”，规定塑胶场地需由具有该资质的企业参与竞标和承包建设。但自2014年该资质被取消以来，塑胶场地施工和监管正式步入“零门槛”时代。各地塑胶场地建设项目招投标过程开始采用建筑总承包或市政总承包资质，参与企业鱼龙混杂，恶意低价竞标、层层分包等情况普遍存在。

刘海鹏估算，2015年以来，新增塑胶跑道原料生产供应商近3000家，这些小作坊没有资质和技术，制造成本极低，却能占据一半以上的市场份额。

多位从事塑胶跑道生产的专业人士告诉《凤凰周刊》，按照现有国家标准要求，塑胶跑道每平方米造价在200-300元左右，预制型跑道材料的市场价格甚至高达每平方米600元左右。但在项目招投标过程中，报价低于造价的情况时有发生。《聚氨酯塑胶场地挥发性有害物风险监测分析报告》显示，部分政府的指导价格甚至不足每平方米200元。

一位参与跑道分包的工程人士透露，目前以合理低价者中标为主的招投标方式导致竞标企业出价不断走低。一旦竞标成功，这些企业再将施工项目分包给其他公司，通过进一步压低价格来赚取价差，此时跑道报价甚至会低于每平方米100元，其质量可想而知。

“凡是经过招投标进入中小学和幼儿园进行塑胶跑道施工的单位，必然都在教委名录中，但目前究竟是谁在施工，这些企业究竟怎么进的学校，施工款去向何处，以及施工合同和发票为何涉嫌造假，这背后离不开利益链条的存在。”王文勇说。

2016年6月15日，四川成都，该市一民办小学请来铲车主动铲除塑胶操场。据了解，该校位于成都武侯区，是一所民办小学，目前有400多名小学生。由于近期“毒跑道”事件频繁曝光，该校请来工人和铲车主动铲除塑胶操场，这是全国第一所率先拆除塑胶操场的学校。

在即将开启修订工作的新国标中，“拟规定合成材料运动场地铺设面层的技术要求、质量标准及检测方法，拟增加设计、施工、环保和验收等内容”等类似表述被多次提及，意在填补长期空缺的监管环节。

此前在教育部有关负责人回应校园塑胶跑道质量问题时曾表示，教育部要求各地教育行政部门和学校与生产企业签订合同时要强调质量标准要求，招标过程也不能简单以价格作为最主要的竞争指标。

类似思路同样见诸各地标准与文件之中。如浙江、上海和深圳等地方标准中就要求，塑胶跑道从原料进场到竣工验收均应在监理、建设和使用单位的见证下，或由学生家长、教职工代表等对成品进行取样，交由具有检测资质的第三方机构进行检测。

值得注意的是，深圳标准的配套文件《深圳市中小学校合成材料运动场地面层建设管理规定(试行)》，甚至叫停了饱受诟病的“最低价定标”模式，规定凡是使用财政性资金建设的场地面层工程，承建商招标采购不得简单以“最低价法”定夺，使用社会资金建设的工程项目也可参照执行。

替换产品“上位”难

“沙土、草皮、水泥，明明有很多更加天然或对孩子身体伤害较小的方法，为什么我们一定要把塑胶操场这么有毒的东西带进学校呢？”化学专业出身的马勇认为，由于塑胶跑道释放的多环芳烃、重金属等物质对儿童健康的危害是长期可积累的，新国标设立的有害物质监管门槛不足以根除对儿童的威胁。

马勇告诉《凤凰周刊》，由于国际上对塑胶跑道健康风险问题已基本达成共识，日本、韩国及澳大利亚等国多在操场上铺设经特殊处理的细沙土和草皮，而美国也要求塑胶跑道必须经学校、生产企业及第三方机构等多方面检测合格后才能投入使用，一旦发现违规物质，学校和生产企业将被告上法庭，并面临高达上千万美元的巨额罚单。

塑胶跑道风险巨大，用还是不用才是跑道解毒的关键问题，有关讨论早在13年前就已存在。

2003年，中国室内装饰协会室内环境检测中心就曾指出，塑胶跑道的TDI材料在炎热或强光条件下会加速挥发，浓度剧增，对人体有很大危害。如果原料配方和施工工艺不规范、催化剂使用不当，同样可能导致不能完全参加聚合反应的游离TDI挥发出来，影响健康。为此，多位专家呼吁“尽快终止学校体育场地铺设塑胶跑道”。

但在同年12月由教育部、国家体育总局举办的一场研讨会上，教育部有关部门负责人明确表示，校园塑胶跑道建设不能叫停，但必须按照环保要求和标准建设施工。多家塑胶跑道生产厂商也在会上达成共识，由于工业聚氨酯材料是生产塑胶跑道必须使用的物质，只要配方科学，游离TDI等有害物质残留会非常少。同时考虑到塑胶跑道建在室外，学生接触时间相对较短，一般而言，只要有毒有害物质不超过室内装饰装修标准就不会对人体造成什么伤害。这一观点随后被写入现行国家标准《合成材料跑道面层》中。

世界卫生组织严格规定游离TDI含量必须控制在0.5%以下，而行业最终敲定的标准值则为0.7%，宽松规定折射出塑胶跑道行业技术落后的尴尬现实。

同样参与起草《合成材料跑道面层》标准的广州大洋元亨化工有限公司董事长、中国环保协会理事师建华回忆，曾有人提出该物质限定值应更为严格，但由于行业阻力过大，该提议没能通过。

郭龙介绍称，当时制定标准时，多项技术指标均参考国际田联的要求设立，当时在国内能做出达标样品的生产企业不多，在此基础上能生产出产品的就更少了。此外，当时市场上已经出现TDI的替代品MDI，其挥发性和毒性都相对较小，但由于国内仅有少数厂家掌握该施工技术，MDI未成为当时的主流产品。

“不仅2003年讨论标准时，行业内部就发出过要求太高的声音，就是现在也有企业仍有标准要求过高的反映，但奇怪的是，这样的企业不一定会被淘汰，现在这种局面已经远远超出技术范围了。”郭龙说。

在第十期全国体育场馆建设、维护与经营讲习班上，中国体育科学学会、中国建筑学会体育建筑分会副秘书长汤顺宏提出，考虑到国内TDI聚合工业水平与发达国家差距甚大，“从保护民族工业的角度出发，国家制定的标准范围较宽。”当时塑胶跑道社会需求接近2亿平方米，市场缺口在400亿元以上。

马勇和王文勇担心，如果政府仍有意扶植塑胶跑道行业，甚至形成过度保护，监管门槛或将继续流于业内的讨价还价，失灵的市场淘汰机制仍然大行其道，新国标的出台反而会促使技术落后的企业更加堂而皇之地进校，但实际上“仍干着非法损害孩子健康的勾当”。在这种情况下，开放市场，将选择权下放给学校和家长或许是更为保险的选项。

但当下留给学校和家长的选择余地并不大。由于塑胶跑道中的有毒有害物质与学生发生头晕、流鼻血、咳嗽等不适症状间的必然因果关系目前仍未确证，维权举证十分困难。

尽管教育部曾承诺将加大追责力度，对因徇私舞弊、玩忽职守等造成体育场地设施不符合质量标准甚至“有毒”的相关责任人，坚决予以严肃查处，绝不手软，但由于一些“现实原因”，追责难上加难。

“很多受害孩子的家长的顾虑很大，一方面他们考虑到孩子以后还要继续在涉事学校上学，退学、转学非常麻烦，加上部分地方确实存在对维权家长的打压、威胁和恐吓，一些家长甚至坚决要求不要追责，只要拆除跑道就可以了。”王文勇说。

不管怎样，到目前为止，距离首份有关中小学塑胶跑道施工的强制性标准正式出台仍有2年时间，这意味着塑胶跑道行业监管的灰色地带仍将大面积留存。在行动之外，跑道解毒或许也只能寄希望于郭龙所说的“老老实实做人，老老实实做产品”了。